“一意孤行”的福岛核废水排放有被监督、核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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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观点，不代表任何组织与单位

关于福岛核废水排放，甚至扩展到任何福岛核事故处理相关的内容，我们经常会看到“一意孤行”等定语：

即便是某些大部分时间比较正常的科普号，也会提到福岛过往处理的情况，让人担忧这次核废水排放是否真的靠谱：

这种对是否存在独立监督、第三方核查的担忧是合理的。因为目前管理或者说负责清理福岛核电站——包括执行即将开始的核污水排放的都是东电，福岛核电站的所有者。存在明显的利益冲突。

就像对于一个新药或者新疫苗的上市，我们希望看到严格、独立、透明的专业监管，而不是具有利益冲突的药企单方面新闻稿。我们显然不愿意只看到东电一方的分析。

福岛核废水处理上，我们对独立监督的期望还更高，因为当地政府——日本政府，在这件事上也有潜在的利益冲突。凭日本政府盖章说没事，大家有疑虑很正常，我们需要看看有没有真正的独立监督，特别是国际上的核查。那今天，我们就来看看这方面的信息。参考资料是来自日本与国际原子能机构的公开文件（1-4）。

01

福岛废水排放是否有监督？

“核”事无小事，很多人可能会想，我们福岛核废水排放系列的上一篇文章（链接）提到的核废水排放模拟、检测乃至排放计划的制订都是日本以及东电做的。它们属于直接利益相关者，有没有其它监督程序，确认日本的检测数据是真实的，计划是可行的呢？

其实日本政府提出福岛废水排放计划后就征询了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的技术支持与检查。排放计划以及数据也都获得了IAEA的认可。

还原一下核废水排放计划出炉的时间线，可以帮助我们更清晰看到这里面的监管、督察机制。

福岛废水排放是整个福岛核电站处理的一部分。福岛核事故发生后不久，由于存储空间限制，东电就在2011年4月与5月分别将11.5万吨与30万吨受过污染的冷却水排入大海。此时福岛还没建立起处理核污水的ALPS系统，虽然东电是在所有污水里选择放射性较低的那些排放，但这些都是未经处理的核污水。如今日本确立的是必须通过ALPS处理到符合放射性物质排放标准（即总放射性比值1），而当时被排放的核废水该比值在100以上。

网上提到东电过去单方面排放大量核废水，将大量放射性物质倾倒入海等，均是指2011年的两次排放。不过，如今核废水排放与当初的排放有很大差别。

2013年福岛ALPS系统上线，开始了核污水存储与处理的过程。但ALPS没法移除氚这个氢的放射性同位素，处理后还是存在“得到”的氚水怎么处置问题。于是，日本在2013年-2016年建立了氚水工作组，专门分析如何处理福岛的氚水。也是这个工作组比较分析了五种氚水处理办法。该工作组也核实确认了从废水里分离氚不现实。

在氚水工作组的基础上，日本2016年组建了ALPS废水处理委员会，该委员会在两个可行方案（液体排放入海和蒸汽排放入大气）之间，选择了排放入海这个执行与监测都更方便，也有更多先例的方案。

以上的工作组和委员会都是技术专家构成，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如今的排放方案，基础是技术专业人员的研讨论证，不是东电或日本政府的单方决定。

ALPS废水处理委员会的报告在2020年2月公布。在该报告公开后，日本政府举行了大量会议，包括与地方政府、农林渔业从业人员商讨。

结合委员会的科学报告与各方意见，日本政府在2021年4月13日发布了福岛废水的基本处理方案（basic policy），正式提出了废水经过处理，达到各项标准后，排放入海的策略：

基本处理方案同时明确：独立的原子力规制委员会Nuclear Regulation Authority (NRA) 审核通过详细方案后，才允许东电执行废水排放。当时预计这个过程会需要两年。如今正好过去两年多，来到了即将开始排放的档口。

网上近期流传说日本2021年确定排海后不允许任何更改，这种说法明显有误导性质。21年发布的报告现在还在日本产业经济省网站上挂着，写得很清楚：具体执行要等NRA审核通过。是否排放、具体何时排放都取决于这些监管部门审批，何来不许更改一说？

宣布基本处理方案时，日本政府也向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提出技术支持请求。IAEA接到日本政府请求后当即同意通过一系列审核、检查的方式，提供技术支持。

2021年7月，IAEA与日本政府就如何执行审核、检查正式签署协议。IAEA也专门为福岛废水排放问题建立的工作组。2021年9月初，IAEA高级官员访问东京与福岛，确认审核、监督时间线等问题，9月末，IAEA工作组召开第一次会议。

2022年4月，IAEA工作组发表第一份审核报告。2022年6月、12月，2023年4月、5月，工作组分别发表了第2-5份审核报告。像5月发布的第5份审核报告中，IAEA工作组确认NRA具有独立性，并且NRA会监督东电的排放计划、过程。IAEA确认所有有威胁的放射性物质都在NRA批准的检测方案内，没有遗漏对人体、环境会有显著影响的放射性物质。

也就是说，如今福岛的废水排放计划不是日本或东电的一面之词，在日本本土有独立的NRA监督，更重要的是还有IAEA的国际审核监督。

2023年7月4日，IAEA发布了福岛废水排放计划的综合审核报告，再度确认废水排放对人与环境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也会在废水排放开始后继续监督，保障整个过程一直符合国际标准（链接）。

如果说NRA与IAEA是在技术上做科学审查，那么向公众解释福岛废水排放计划也是另一种重要的监督方式：舆论监督。废水排放基本策略确立后的两年多时间里，日本政府在国内外举行多次新闻发布会，向公众解释方案，听取意见、反馈。这其中包括面向外国以及周边邻国、太平洋岛国的信息传递。

IAEA工作组也认可日本在整个废水处理计划的制订过程中的公开透明，例如将相关信息都公开在网上。实际上，如果你对福岛废水排放有疑惑，无论是日本经济产业省还是IAEA都在自己的网站上发布有大量信息。

02

福岛废水排放有国际监督吗？

一些人看了福岛废水排放的时间线、公开过程以及IAEA的监督，可能还是不放心，万一IAEA去监督的是一个美国人加一个日本人，IP地址都是海外，那靠谱吗？首先，IAEA工作组有来自多个国家的核能专家，包括中国专家！工作组名单在IAEA报告中公开：国家专家有来自中国、韩国这些日本的海洋邻国，也有来自马绍尔群岛这个太平洋岛国。这位中国专家在联合国网站上有介绍，是中核集团的首席专家，前中国原子能研究院副主席，在核能安全领域工作超过30年，自2019年起一直是中国在联合国原子能辐射科学委员会（UNSCEAR）的代表。作为IAEA工作组成员，这位中国代表到过当地，参与实际审核。如果中国公众对福岛废水排放计划有忧虑——如今看来连外交部等政府部门也有疑虑，何不多征询这位到过现场又具备专业素养的专家意见？在采访了各种法学院专家、国际治理专家后，最近终于有媒体报道说这位派驻IAEA的专家说福岛的综合评审报告出台仓促，没有时间让所有专家取得一致意见。这挺有意思，因为在综合评审报告之前还出了5份审核报告，媒体怎么不问问这些同样肯定了福岛废水排放计划的报告是否也仓促？最关键的是，多份报告里提到的福岛废水排放符合国际标准的具体数据是否真实？当下在中文互联网上科普福岛核废水的基本常识，经常有人称这是帮日本说话。可令人好奇的是，我们把全中国经验最丰富、最权威的核安全专家派出去，帮助IAEA完成对日本核废水排放的审核监督；却在国内任由一些连福岛核废水排放与过往核泄漏都分不清的时政博主向国民灌输阴谋论。不知道这种把最优秀的精英派出去帮日本做事，留下最坑人的骗子骗自己，算什么？最近韩国有媒体号称日本行贿IAEA，该“爆料”连韩国政府都不信，公开批评媒体传播此类谣言没有任何帮助，中国老百姓却迅速获得了这条新闻的推送。我还是这个看法：中国在IAEA有常驻代表，如果对IAEA的公正性、科学性、透明度有任何疑虑，中国媒体应该第一时间去质询我们的代表。要是怀疑IAEA接受贿赂，也建议去问问中国常驻代表——同时也是帮助IAEA完成审核报告的专家之一，他收钱没。
其次，IAEA组织了国际上多个实验室，验证负责废水排放的东电，在放射性元素检测上是否足够准确。首个多家实验室检测比对结果在2023年5月30日公布，确认东电的检测可靠，参与的实验室如下：
有IAEA的实验室，也有中立国瑞士的实验室，还有对废水排放同样极为关注的韩国实验室（KINS）。这些实验室的检测结果也在IAEA网站上公开，显示除氚超标外，ALPS处理过的废水，其余放射性元素含量都极低。
再强调一遍，检测的结果就公开在IAEA网站上，例如下面这张表显示了不同实验室的检测结果（原表更长，有分页，只截取了一部分）：东电（TEPCO）的检测结果和其它实验室高度接近。而且除氚外（第一行的3H），其它放射性元素的量都很低，也远远低于排放标准（Regulatory limit）：
网上经常有人说福岛排放的不是核废水，是核污水，因为里面有多种放射性元素。说这些话的人看过上述检测结果吗？搞清楚了所谓的多种放射性元素实际检测量是多少吗？参考香港饮用水的放射性物质标准（参考5）：总放射性物质不超过10 Bq/L，福岛ALPS处理水测出来，除了氚和碳14，加在一起远远不到这个标准。像很多人说福岛排放的废水里有铯137，美国EPA的饮用水标准铯137不超过7.4 Bq/L（参考6），福岛将要排放的测出来才0.5——这还没有做最后的100倍以上的稀释。1961年一篇论文里，当时北太平洋海水测出来就有0.8-4.8 pCi/L的铯，换算下来差不多是0.03-0.2 Bq/L（参考7）。杠精整天强调福岛核废水里有铯137，也不看看具体量是多少。这些人从小到大，长成杠精的过程里喝的水能一点痕迹的铯137都没有？当然，这些人长成杠精大概率不是被饮用水里的铯137污染的，是被我们的信息环境污染的。
国内一些媒体、时政博主天天扯什么福岛核废水来源和一般核电站不同，或是数据只是日本单方面检测等等。但这些媒体、博主怎么不把IAEA的这些检测数据给拿出来给大家看呢？为什么不指着这些检测结果——全球多个实验室独立验证的检测结果，说说到底哪个超标了，哪个数据特殊了呢？现在一口咬定福岛核废水排放不安全，要摧毁太平洋的，有几个是拿着真实的数据在那里讨论问题的？
6月12号福岛做废水排放前的最后检测，一些媒体连基本事实都区分不清，居然说开始排放废水。那次检测是用普通海水来验证排放系统没问题。而且就在5月29日，IAEA工作人员还到福岛当地，参与监督这次东电废水排放前的最后检查（参考8）。IAEA网站上也明确说了，对整个废水排放的监督会持续下去：综合这些情况，可以得出以下结论：福岛的废水排放计划虽是东电以及日本制订、执行，但整个过程有国际专业机构的监督、核查，而且这种国际监督在废水排放后仍将持续下去。

03

福岛核废水：不能抛弃理性

作为与日本隔海相望的邻居，中国应该关注福岛将长达几十年的核电站处理，也有权要求包括核废水排放在内的处置项目尽量减少环境风险，且有公开透明的过程。

6月28日日本NRA开始对福岛核废水排放做最后审核，7月7日审核通过。虽然东电还没有公布具体排放时间表，但理论上一切审核程序已经完成，加之IAEA也认可了排放方案，福岛核废水排放很可能将在近期开始。

在这种时候国人关注度空前可以理解。但关注应该是基于理性，而不是沉醉于阴谋论和各种虚假信息，先把自己给搞疯搞傻了。

关注是应该去了解福岛核事故现在的处理方案到底是怎么样的；核废水的处理过程是什么；当下技术条件下，处理效果如何；排放方案对环境、人的潜在影响如何；甚至是负责处理的工人是否有足够的安全保障等等。

只有基于科学才能提出有意义的问题甚至质疑。例如，若真是关心东电的废水排放检测水平，可以让中国的实验室也加入IAEA主持的多实验室检测。

也值得注意，同样是日本的海洋邻国，韩国在7月7日表示确认福岛核废水经处理后达到了海洋排放标准，因此排放计划符合国际标准——包括IAEA的标准，也明确表示排放不会对韩国居民健康、环境产生实质影响（参考9）。

现在中文媒体、社交媒体充斥着福岛核废水处理有各种问题的说法，但有多少是指着IAEA实际公布的检测结果，说清楚到底是哪里存在问题的？那些宣扬福岛核废水排放多么可怕，对环境威胁多大的，又有哪个拿出真实的数据，论证有什么威胁？

不同的群体因利益不同，对核废水排放存在严重分歧很正常。例如对于海洋渔业从业者来说，即便核废水对环境威胁很低，这些人仍要面对较高的声誉风险。我们也需要关注如何回应这些人群的困境。

但诉诸于谣言阴谋论不会有任何积极作用。特别在中文媒体、互联网大肆宣扬各种阴谋论，这种行为与其说是反对日本排放核废水，倒不如说是在毒害中文受众（大部分也是中国人）的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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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 https://www.meti.go.jp/english/earthquake/nuclear/decommissioning/pdf/202104_bp_breifing.pdf

2. https://www.iaea.org/topics/response/fukushima-daiichi-nuclear-accident/fukushima-daiichi-alps-treated-water-discharge

3. https://www.iaea.org/sites/default/files/5th_alps_report.pdf

4. https://www.iaea.org/sites/default/files/first_interlaboratory_comparison_on_the_determination_of_radionuclides_in_alps_treated_water.pdf

5. https://www.cfs.gov.hk/sc_chi/programme/programme_rafs/programme_rafs_fc_01_30_Q&A_7.html
   

6. https://odh.ohio.gov/know-our-programs/radiological-health-and-safety/media/behrp-fact-sheet-0902

7. https://academic.oup.com/jrr/article/2/1/25/917575
   

8. https://apnews.com/article/japan-iaea-fukushima-nuclear-plant-water-release-3e3c295d77203dc3801ce139e6d745be

9. https://www.japantimes.co.jp/news/2023/07/07/national/fukushima-water-release-nra-south-kor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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